挖煤矸石的母親們

四五歲的時候，母親領著我到礦上上班。她拎著一個布袋子，里面裝著喝水用的搪瓷水杯和飯盒。
工地在煤礦生產區附近的山坡上，這座山叫矸石山，離礦井口有幾百米遠。礦井口，是忙忙碌碌的礦工，里面有我的父親，太遠了，我認不出哪一個人是他；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矸石山上、草叢旁邊小小的我呢？
上班時間到了，母親和幾十個礦工家屬開始干活了，她們站成一排，輪起鐵鍬挖鏟煤矸石，把矸石拋進身旁的架子車里。烈日下，她們穿著縫有補丁的衣服，戴著草帽，脖子上搭著毛巾，流汗了，就擦一把汗；渴了，就喝口水；累了，就停下來，鐵鍬插進煤矸石里，手握著鐵鍬把站著歇一會。然后，朝雙手手心啐口唾液，繼續輪鐵鍬挖鏟煤矸石……
我們幾個小孩子，坐在母親們身后的草地上，無聊得等，無聊的張望。
母親和礦工家屬的手上，磨出了水泡、血泡。擔心淤血凝聚不散，她們常常用針刺破血泡，殷紅的鮮血流了出來。她們用手絹將血擦干凈。我們幾個小孩子，懵懵懂懂感覺到母親的勞累，但又沒有力氣幫她們干活，只能在一旁傻傻地看……
中午休息時，母親和礦工家屬們放下鐵鍬，各自從布袋子里掏出飯盒開始吃飯，說說笑笑，暫時忘記了疲勞。大家的飯盒幾乎一模一樣，都是鋁制的、長方體的飯盒，里面裝著饃，或者是白面、玉米面混合揉成蒸熟的“花卷”。沒有菜，大家就啃干饃，就著開水。我已經記不起來了是否有咸菜。
餓了，吃什么都香。
有時候，有的礦工家屬會帶著大蔥，她們會給旁邊的人發一根蔥葉子，大家一起分享。有的礦工家屬會將翠綠的蔥葉卷成一團，吃一口饃，就一口蔥葉吃。一次，一位礦工家屬遞給我一根卷成團狀的蔥葉，說：小家伙，就饃吃吧。
我問：辣不辣？
她回答：不辣。
于是，我咬了一大口蔥葉團咀嚼，味道卻非常辛辣，辣得我直皺眉咧嘴，眼淚幾乎掉下來。母親和礦工家屬們看著我難受的表情都笑了……
礦工家屬們挖煤矸石，拉架子車，砸石子，一干就是十多年。
一晃，四十年過去了。礦工家屬們都已經是七十多歲了。日子一天天地好起來了，她們每個月領著經過上訪而爭取到的養老金，每天都可以吃上白米白面和新鮮蔬菜了。不過，因為當年礦工家屬在寒冬臘月也得到礦上露天干臨時工。當時窮，礦工家屬回到家也沒有足夠的熱水。常年累月用涼水洗菜，做飯，洗碗，洗衣服，她們大多數人患有類風濕關節炎。她們手指關節已經變型變得粗壯，每到雨雪降溫天氣，我的母親和一些礦工家屬的膝蓋，手指關節就會隱隱作痛。
一些礦工家屬跟著礦工落葉歸根回了老家，或者跟著子女到市區、新區、大城市里居住，離開了礦區，離開了這片熟悉的、灑著她們汗水的土地；還有一些礦工家屬，一個接一個的走了，沒有享幾年福，已經永遠的走了……
礦區母親們，你們還記得過去挖煤矸石的情景么？還記得搪瓷水杯和鋁制飯盒么？我有幸在童年時能夠陪母親上班，和她一起度過了一段苦日子。
今夜，窗外一團漆黑，想起了黑色的礦區，想起了小時候的往事，想起了干饃和蔥葉。我再一次清醒：兒女今天的幸福，有一半是母親用生命和汗水換來的……